尹惠熙

四、阿信的驕傲與煩惱
　　泥水匠阿信沒讀過書，不識字。他從小學徒幹起，現在已是技術精良的鋪瓷磚師。阿信有兩個兒子：老大國中畢業後就跟著他學藝，現在已經去當兵；老二會讀書，國中畢業後順利考上高中，今年考上大學。
　　有個傑出的兒子，阿信在同行的泥水匠中，可也出盡了風頭。從國小入學開始，二兒子每學期都拿兩三張獎狀回來。對不識字的阿信來說，這些獎狀直比任何寶物還珍貴，他小心翼翼地，一張、一張把它們貼在靠飯桌的那片土牆上，親戚或朋友來家裡用餐時，阿信就如數家珍般解說一番。六年下來，那面牆的上半部就像阿信貼瓷磚一樣，整整齊齊地貼滿了獎狀。
　　上了國中，阿信的二兒子認為這樣炫耀不太好，便要求父親：別再把獎狀往牆上貼。阿信卻認為：兒子的傑出表現也就是我的光榮，往牆上貼有何不妥？經過幾天僵持後，阿信的二兒子終於想出說服他老爹的方法，他告訴阿信：「你看看最先貼的那幾張：紙都變黃了，而且還布滿油漬。那多可惜啊？不如找個牛皮紙袋，把往後的獎狀好好收存起來。」阿信沒再反駁兒子的建議，他心裡盤算著：兒子的話確有幾分道理，貼上牆的獎狀會變黃、變舊，不可能撕下來再用。現在整片牆都貼滿了，不如把國中的獎狀先收存起來，往後翻修房屋時再拿出來貼。
　　三年國中、三年高中，阿信的二兒子還是每學期拿兩三張獎狀回來。而幾乎在每個學期結束後，阿信都會邀同行的朋友到家裡小酌一番，展示一下牛皮紙袋裡那疊獎狀，也順便介紹新加入的幾張。
　　在工地幹活時，阿信經常神采奕奕地談論他那傑出的二兒子。夥伴們雖已聽膩了十百遍，卻也不願給他澆冷水。直到有一天，一位新來的備料女工衝著阿信說：「有這麼傑出的兒子，你也得當心啊！電視上曾演過：一位大學生不願在同學面前承認賣牛肉麵的父親；還有一位高中生，為了面子而拒絕拾破爛的父親替他送便當。」
　　「可不是？最近報紙上才刊過：有一對老夫妻，把兒女都栽培出國，現在兩老病倒在養老院，子女們都說沒空回來照料老人家。」
　　…………　
　　有人開頭就有人接腔。一下子，電視上、報紙上、雜誌上，真實的、虛構的事例舉證一大堆。
　　阿信一直默默無言，他相信二兒子絕對不是那種人，但仍有一股惱人的憂慮纏繞在他心中。
　　與夥伴們一塊兒幹活，檳榔、菸、酒一直是交際應酬的好工具。休息時，撲克牌或象棋小賭更足以促進感情。二兒子上高中後就開始干涉阿信：嚼檳榔，製造髒亂又傷胃、傷口腔；酒傷肝、菸傷肺，二手菸更足以危害家人。兒子的理由相當堂皇，阿信禁不起一再的抗議，只好減少在家裡享用菸、酒、或檳榔。
　　在外頭，阿信與夥伴們還是一如過去，共享菸、酒、檳榔。偶爾提起兒子勸他戒煙、戒酒、戒檳榔時，夥伴們總是說：「那又何必呢？幾十年都過去了，難道你想棄我們而去？你想成為另一階層的高尚人？」
阿信當然不能自外於工作夥伴，他沒有戒去菸、酒、檳榔，有空時也照常與夥伴們小賭一番。一連下了幾天雨，夥伴們邀阿信到隔壁小賭象棋麻將。大夥兒興致來了，通宵達旦不說，吃過午飯還想繼續玩。阿信的二兒子來了，他怒沖沖地抓起棋子，摔了滿地，掉頭回去時，口中還嘀咕著：賭了一整夜還要賭………
　　「雨天不能上工，我又看不懂報紙、雜誌，玩玩消遣又何妨………」阿信是好好先生，不易發脾氣，對二兒子的莽撞並未嚴詞指責。
「還沒有花他的錢就這種態度，往後要靠他吃三餐豈不更困難？………」阿信的兒子離開後，就有人嘀咕起來。
　　阿信聽在耳裡，痛在心中。他只能勉強堆出笑臉道：「小孩子不懂事，別理他。現在我們也都睏了，不如各自回家睡覺吧！」
………這番攪局，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感受。大夥兒一面撿拾棋子，一面嘀咕著自己的看法。
　　大學聯考快放榜了，二兒子上榜絕對沒問題。阿信可預感到兒子上大學的榮耀與驕傲，但在他內心深處，卻纏繞著更大的一團煩惱。此時阿信也想起在軍中的大兒子：大兒子的成長過程就像自己的翻版，他未曾帶給阿信足以耀人的驕傲，同樣也沒有帶給阿信潛藏心中的煩惱。
　　（八十二年七月十一日 江安燃 先生發表於新生副刊）